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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消散后的第七日,青石镇的空气中仍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腐臭味,像附骨之蛆,钻入鼻腔,渗入骨髓。姜奕蹲在自家焦黑的废墟上,木棍机械地拨弄着滚烫后又冷却的瓦砾。指尖被粗糙的焦木刺破,渗出血珠,混着黑灰,他也浑然不觉。触目所及,皆是断壁残垣,家什器物早已化为飞灰,偶有几片扭曲变形的铁器,或是烧得黢黑、辨认不出原貌的陶罐碎片。他只想找到点有用的东西,哪怕是一口完整的锅,一把还能用的柴刀。

母亲坐在仅剩的半截断墙边,背脊挺得笔直,仿佛那堵残墙是她最后的倚靠。她正缝补着姜奕那件在逃亡中被荆棘和碎石划得破烂不堪的粗布短衫。银针在她苍白、布满细小裂口和冻疮的指尖来回穿梭,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嗒嗒”声,在这片死寂的废墟里,竟成了唯一鲜活的节奏。

“小奕,过来。”母亲放下手中的针线,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

姜奕回过神来,拍了拍沾满黑灰和尘土的手掌和衣襟,走到母亲身边。阳光斜斜地照在她脸上,映出深刻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只见母亲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最贴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被体温焐得微热、边缘磨损的油纸包。她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静静躺着的几枚铜钱。铜钱也带着她的体温,在阳光下泛着黯淡的光泽。

“你爹总念叨,”母亲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想送你去郡府的‘百巧坊’学木匠手艺。他说,乱世也好,太平也罢,人有门手艺傍身,总归饿不死,好歹能活下去。”

她把油纸包连同那几枚沉甸甸的铜钱,一起递到姜奕面前。“拿着。等镇上稍微安顿些,或是找到去郡府的车队,你就去吧。家里……家里没什么值钱的了,就这点,是你爹偷偷攒下,一直没舍得动的。”

姜奕的目光落在母亲枯瘦的手和那几枚铜钱上。父亲憨厚的笑容、粗糙的大手抚摸他头顶的温度、临死前将他死死护在身下时那沉重的喘息……一幕幕画面伴随着瓦砾间的焦糊味和血腥气,猛地冲进脑海,撞得他胸口发闷,喉咙像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

活下去?像父亲那样,做一个本分的手艺人,在下一个不知何时会降临的血雾、兽潮或是修士斗法的余波中,像蝼蚁一样被碾碎?母亲缝补的针线,缝得住衣衫的破口,缝得住这满目疮痍、朝不保夕的绝望吗?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无边悲愤和强烈不甘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心底剧烈翻腾、奔涌。他猛地抬起头,眼中不再是废墟的灰败,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火焰。

“娘!”姜奕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又异常清晰,盖过了废墟间的风声,“学木匠……学木匠就能活下去吗?”

母亲被儿子眼中那陌生的炽烈惊住了,嘴唇嗫嚅了一下,没能立刻回答。

“爹那么有力气,那么好的手艺,他活下来了吗?张叔是铁匠,李婶会织最好的布,王伯识得百草能治病……他们呢?”姜奕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哭腔,也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决绝,“青石镇没了!什么都没了!靠力气、靠手艺、靠老实本分,在这世道,真的能活下去吗?!”

他指着周围无边无际的焦土和废墟,指着远处山峦间隐隐残留的、非人力所能造成的巨大裂痕:“那些东西!那些能飞天遁地、翻手间就能让整个镇子化为灰烬的东西!他们是什么?是神仙?是妖魔?还是……修士?!”

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这个曾经只在遥远传说、茶楼闲谈中出现的词,此刻带着血淋淋的现实重量,砸在了这片废墟之上。

“娘,我不想学木匠!”姜奕“噗通”一声跪倒在母亲面前,紧紧抓住母亲冰冷的手,那几枚铜钱硌在他的掌心,却丝毫感觉不到痛。他的眼神死死锁住母亲惊愕而悲戚的眼眸,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挤出来,带着滚烫的渴望和不顾一切的恳求:

“我想修行!我想成为修士!我要力量!我要能保护你,保护……保护下一个我想保护的地方!我不想再像爹那样,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我不想再像今天这样,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被毁掉,只能蹲在废墟里捡破烂!”

“修行?”母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巨大的恐惧,“小奕,你疯了吗?那是……那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路!多少好孩子进去,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我们是什么人家?那是神仙老爷们才敢想的事!我们连饭都吃不上,拿什么去修?拿命吗?”

“我知道难!我知道是绝路!”姜奕的眼泪终于滚落,混着脸上的黑灰,留下道道痕迹,“可当个凡人,在这世道,难道就不是绝路吗?娘,你看看这青石镇!看看爹!看看隔壁的柱子哥!我们凡人的命,在那些‘东西’眼里,算个什么?连草芥都不如!”

他用力抹了把脸,眼神却更加执拗:“根骨?灵气?***?我不管!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去争!去抢!去拼!去偷去学!去那些大宗门外面跪着求!去最危险的秘境里闯!总好过……总好过在这里等死,或者学一门手艺,等着下一次灾难来临时,像待宰的羔羊一样!”

姜奕的声音嘶哑了,带着一种孤狼般的狠厉和绝望中的疯狂:“娘,让我去吧!让我去撞个头破血流!让我去试试那条绝路!就算最后粉身碎骨,至少……至少我能自己选怎么死!”

母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看着跪在面前、眼神像淬了火的刀锋一样的儿子,看着他脸上混杂着泪水和黑灰的倔强,听着他话语里那锥心刺骨的绝望和不顾一切的决绝。她想起了丈夫被血雾吞噬前最后望向儿子的眼神,想起了那些平日里和善的邻里瞬间化为飞灰的惨状,想起了这七日来啃噬着她心脏的无边恐惧和……同样深不见底的、对强大力量的渴望。

是啊,凡人的路,真的还是路吗?在这灵气枯竭、妖魔横行、修士视凡尘如草芥的长生界凡尘,学一门手艺,真的能“好歹活下去”吗?还是仅仅是把死亡的时间,稍稍延后一点?

时间仿佛凝固了。废墟上的风卷起细小的灰烬,打着旋儿。母亲缝衣针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叮”一声,打破了死寂。

良久,母亲长长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废墟的腐朽味道,也带着一种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疲惫。她没有再看姜奕,目光空洞地投向远方那片残破的山峦,仿佛要看穿那迷雾重重的未来。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将那只拿着油纸包和铜钱的手,再次伸向姜奕。只是这次,她的指尖不再仅仅是递出,更像是……一种沉重的托付,一种无可奈何的放手,一种在绝望深渊边,将最后一点微光推向未知的赌注。

“拿……拿着吧。”母亲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带着血泪的咸腥,“去郡府……不,别去木匠铺了。去找……找那些能测根骨的地方,去打听……打听修行的门路……哪怕,哪怕只是最下等的杂役……”

她的眼泪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砸在焦黑的土地上,裂开一小片深色。

“活着……活着回来……”这是她唯一能说出的、苍白无力的祈愿。

姜奕浑身一震,看着母亲递过来的铜钱,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母亲绝望的泪水和体温。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重重地、一个响��头的剧痛传来,却让他心中那团燃烧的火焰更加猛烈。他抬起头,额头一片殷红,眼神却亮得惊人,像两颗投入深渊的寒星。

“娘,等我!”他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那油纸包,连同那几枚带着母亲体温和泪水的铜钱,仿佛握住了通往那渺茫仙路的第一块、也是唯一一块染血的敲门砖。

废墟之上,腐臭弥漫。少年握紧了铜钱,也握紧了向死而生的执念。凡尘的路已然崩塌,前方,是比这废墟更残酷万倍的修行天堑,而他,决意踏上征程。头磕在冰冷坚硬、混杂着灰烬的瓦砾地上。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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